隋恕明白她的意思,笑了笑,“那座庙是我祖父捐建的,你想去上香的话,下次可以提前让他们闭院。”
简韶睁大了眼,“老爷子是佛教徒吗?”
“八九年的时候,他短暂地信过一段时间佛教,因为他出公差时,碰到了明空法师带着弟子向学生施粥。”
“八九年……”简韶呢喃着这个敏感的数字,她想起了1989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——学潮。
她的父亲是学潮的亲历者。1988年,简韶的父亲为了改变农业户口和“吃国库粮”的朴素目标,从县城一中考入了一所机械类院校。第二年,4月15日,胡耀邦去世,学潮爆发。5月4日,赵紫阳发表与中央意见不同的讲话。学生罢课,工人罢工,走上街头,摇旗呐喊。
她的父亲回忆里的情景是这样的:
那天吃完饭,我照常准备去实验室上课,刚走到楼底下,学生会的热心分子就过来喊,去游行了!同学们个个慷慨激昂,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口号。不过大多数是浑水摸鱼的,不知道喊什么,就跟着领头的喊。
我们从学校出发,一路到了市政府门口。公交已经全部停运,改为免费拉学生。有的同学情绪比较激动,当场撕下衣服咬破手指写血书,我只觉得很饿,因为饭店也罢工了。
老话说得好,三十年一场大运动,一两年一场小运动。光1949到1977年就有零零散散的五十多场运动,平均一年1.92场,那么八九年再来一场,又有什么稀奇的呢?
像我们小老百姓,什么都不懂,只关心今天的饭碗。有饭吃很好,我上学就是为了有饭吃。
可你要觉得上学就一定有饭吃那就大错特错,就像今天,饭店也罢工了,没饭吃丝毫不稀奇。
因为运动就是要一批人倒下一批人飞升,然后老百姓还是过穷日子。这比我想吃饭的心还要真,这是普世之理。
简韶收起回忆,静静地看着隋恕。
男人缓慢地笑了笑,继续说:“后来,他就不信佛了。他学基督,也研究道教,谁做好事他信谁。不过,他什么都信,最后什么都不信了。”
雨声里,简韶保持缄默。这种缄默似乎给了隋恕以充盈而包容的空间,他指着隋平怀旁边的无字碑,对简韶说:“那是邵文津爷爷的墓,八九年的时候。他和我爷爷同在一个部队。学潮时,他们所带领的部队负责执行维稳的工作。结束后,他们都离开了部队,去了地方政府任闲职。”
简韶盯着隋恕,想起许多海外报道,几乎浑身都要颤抖起来。她缓慢地吐出确信的字:“他们开了枪。”
隋恕看她的眼神变缓了许多,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,在心底喟叹——她总是很敏感,总是很敏感。
现在的年轻人,已经很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,可是她不一样。
简韶的发尾已经基本干了,还有些翘。隋恕耐心地顺平,然后用平稳的声线告诉她:“所以他们疯了。”
登上高高的城墙,在漫天的星星里向下看。那是一双双年轻的眼睛,是一颗颗星辰。
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。
“此后他看不得炽热的眼睛,甚至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。那条从神圣会堂冲出来的密道很黑,很暗,他此后的余生都永远地活在那条地道里。”
简韶低低地呢喃:“不应该的……”不知是指的谁。
隋恕摸了摸她的头,像是轻柔的安慰。但是被安慰的不该是她的。
她看着他,感觉他从未如此温柔过。隋恕隐秘的心似乎向她张开了一个极其隐蔽而细微的口子,那里流泻出他的另一面,那样真实、陌生、温柔又危险。
简韶意识到,这才是他,和往常都不一样。
“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,隋恕的恕,其实是宽恕的恕。他的罪孽与忏悔在流传。”
隋恕将手掌放到简韶的肚子上。
他的手宽大而冰冷,让她一刻也无法动弹。
“我想要新的社会,”他慢条斯理地说,“全新的,以技术为撬点的社会。而它就维系在这里。”
隋恕低头,吻在了她的唇上。带着墓地独有的泥土的气息,还有湿润的雨汽。
冰冷的,无法抗拒的亲吻。这是隋恕带给她的,永不磨灭的战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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