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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着，他又抹了一把脸，擦去并不存在的眼泪。皇帝垂下头，如果可以挽回的话……他又会怎么做呢？“臣和将军撒的那个弥天大谎，陛下就帮臣圆一圆呗。”姜远山翻脸比翻书还快，很快又堆起笑，“臣这辈子算是没什么遗憾了，现在要向陛下讨回这把老骨头，到桐庐养老去。”“……你去桐庐做什么？”皇帝皱起眉，眼明手快地从姜远山一大堆废话里头筛出最重要的一句，“姜伯父，阿青的事我会仔细考虑，你既然不想做官了，自然有休养的好去处，何苦再……”“臣是个直肠子，可不像陛下这么能忍。”姜远山倏然站起身，虽然一身粗布短衣，但神情威严，他瞥了皇帝一眼，叹口气，“越璟小子，阿青死了你忍，陆九娘死了你也忍，前儿朝廷上报薛将军死了你仍然忍下来，那么要等到什么时候？你以为这天下是靠着忍下那些事就能守住的？若你真是那样想，我姜远山都懒得骂你。”他大步踏出殿门，当一只脚还在殿内时，忽然回过头，问道：“你到底有没有怕过，孝清帝和先帝的那两道遗命？”说罢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越璟看着他的背影，沉默良久。他父皇和皇伯父都曾说过，妹子阿青有治国之才，但他知道阿青从没有把这句话当过真，他也从未因这句话去忌惮她。阿青才五岁的时候被送到北都，过了许多年才回来，他很珍惜这个妹子，对她从来宠爱，行事从没拂逆过她的意思。如果说，这辈子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，那就是十年前不该在朝堂赌气勒令她亲自去塞上。可两朝先帝对于阿青的评价太高，他不在意，有人却在意。“皇上，这是姜大人留给您的。”荥木抱着一挂暗青色的小斗篷走进来，“这是殿下在北都宫中的衣物，姜大人说，现在留给您做个念想。”越璟接过去，轻轻抚了抚领口一圈绒毛，沉声问道：“朕知道，这朝中有人容不得阿青。可阿青已经死了，朕不能为了她去追查活人的罪——他们也是朝中重臣。你说，是朕做错了吗？”“……皇上这话，让老奴如何回答？”荥木干干一笑，缓缓道，“皇上知道就算追查出那些人，殿下也回不来了，因此不愿为难他们。可……皇上有没有想过，那些还活着的人，姜大人、薛将军、仇将军、还有颜子陵，那么多欢喜着殿下、守护着殿下的人，又会怎么想？又或是……殿下还在这世间时，又会如何想？”“还在……？”越璟蓦地一惊，姜远山今日的确有些奇怪，说的话混乱得很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。这会儿定下心来细细回想他那些话，什么这辈子没遗憾了，什么要去桐庐养老，还有薛老太君突然做出此等大动作——难道阿青真的还在世？“老奴多言了。”荥木垂下眼皮，缓缓退了出去，自言自语，“也或许是老奴想错了。”越璟抱着小斗篷出神。那个姜远山，说了半天，东拉西扯不给他一句爽快话。如果是阿青的话，她会笑着骂一句，这个和上古时候耍嘴皮子的说客一般的老匹夫吧？多么机灵的俏皮话。这辈子真的还能再一次听到吗？宠辱不惊两日后，沈青青将院子收拾妥当，留下薛家两个老仆看管，登上了沈家派来接人的车。凌氏带着一群丫鬟仆妇，面上不敢露出一丝不敬。沈老太君和沈青青也没有再给凌氏甩脸，神色平淡地向她点了点头，便上车了。只有霜官儿怀里抱着一只大鹅，撅起嘴瞪了凌氏一眼。凌氏自不和小孩子计较什么，仍满面笑容招呼三人，亲自上前打起车帘。经过霜官儿身边时，那大鹅突然一伸脖子，一口钳住了凌氏的裙角。凌氏吓得一怔，她半辈子在内宅里斗来斗去，行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，却不知道怎么对付凶猛的鹅。燕娘方才一直冷眼瞧着，这会儿忍不住“噗嗤”笑出来：“啊呀，沈家果然是富贵人家，连家里的管家娘子都不知道怎么捉鹅呢。”“霜官儿，不要闹你凌姨，去把鹅捉回来。”沈青青在车内轻声道。霜官儿满脸不乐意，蹭下车辕，看也不看凌氏一眼，抱起大鹅回到车上。凌氏扯扯裙边，给身后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。范二娘倚着自家柴门，两眼发直盯着门前经过的车马。这精致的油壁车，天青绸的车幔，绉纱窗纱，四角挂着昂贵的琉璃风铃，碎碎地响。两匹没有杂色的好马拉车，二十辐的铜钉车轮稳稳轧过泥土——那让她一整个秋天都不痛快的小娘子竟然这么风光地走了！油壁车后跟着一辆稍显老旧的车，但在庄户人家眼里也是了不得的物件，这里面躺的就是前些日子沈青青收留的宋氏。范二娘目露凶光，那个宋氏分明是谋杀了范三姑，不仅没有落下不是，反而攀上了沈青青这条大腿——总有一日要叫这两个小贱人身败名裂。车才到村口就被小铃为首的一群小姑娘拦下了。燕娘跟了沈青青两日，知道这范小姑娘跟沈青青是极好的，忙命人停下车。“青青，我们来送你。”小铃站在车辕边笑，“我们的青青要回去做深宅里的娘子了，还理不理我们了啊？”“这是什么话？”沈青青挑起车帘，“我就在附近的沈家田庄上，你们随时都可以来寻我。”她转向凌氏，含笑问道：“凌姨，应当没什么不便当的吧？”“瞧姑娘说的，这能有什么不便当的？”凌氏满脸都是笑，“这些小娘鱼一个个都长得水灵灵的，我看了都欢喜。”小铃一抖，扯了扯嘴角，这女人说话可真是夸张到恶心。“小铃，青青还等着要走，别光说这些闲话，把东西给青青，话儿总有时候再说的。”苏晴温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。凌氏循声望去，见是个文静灵秀的女孩，穿着一件藕荷色秋衫，底下系着一条淡黄色绵丝裙，头上簪一支亮银簪，耳朵上两个小巧的金丁香，带着一股书卷气，与家里十七娘沈云心有些像，但没有沈云心那股子端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劲，看起来倒更可亲。凌氏心中不由一动，凑到沈青青耳边轻声问道，“姑娘，这位小娘子是……？”“是村南苏家的女儿。”沈青青瞥了她一眼，心中掂量了一下，淡然道，“苏娘子家是耕读人家，女儿家也是知书识字的。”凌氏闹了个红脸，沈青青这小妮子，竟都看出了她想为儿子娶亲的心思。只是她那宝贝儿子花大白小时候躲懒，认不得几个字，想来是有些配不上这么个文静清秀的小娘子。不过好容易见着个得了眼缘的，凌氏决定努力一下。苏晴可不知凌氏念头已转过好几遭，带着几个要好的女孩子走到车辕前，正要将一个花青色的棉布包袱放到车辕上，沈青青已俯身接了过去。“青青……”苏晴舒口气，笑了笑，“多谢你。”“是我要多谢你们才是啊。”沈青青取出一个荷包，递给苏晴，“这里有些小玩意儿，算是我送给几位姊妹的别礼。”“青青你真是客气了。”小铃高高抬起一条胳膊，用力摇手，“过几日得闲了，我们就去看你啊！”车马去得远了，小铃才放下手。苏晴打开荷包，里面满满的都是指头大小的圆润珍珠。同来的女孩子们齐声惊呼，沈家出手果然阔绰。苏晴将珠子分给女孩，回头看了一眼沈家车马离开的方向。沈青青落魄时从容自在，今日沈家放下姿态来迎她回家，她依然一副淡淡的模样，半点不见得意，那种悠然自在是装不出来的，而是骨子里头透出来的不在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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